【光明日報】中國海洋大學何沛東:中國傳統(tǒng)航海計程方法的演進

作者:何沛東來源:光明日報觀海聽濤發(fā)布時間:2024-06-25 字號:


  隨著人類航海活動范圍的拓展,航程計算也成為必要的工作。在近現(xiàn)代船舶計程儀廣泛應用之前,中國海域已經(jīng)流傳著一套主要以“日”“月”“潮”“更”“里”為單位的傳統(tǒng)航海計程方法,為舊時中國航?;顒拥捻樌M行提供了必要的技術(shù)保障。20世紀60年代,向達先生整理《兩種海道針經(jīng)》時提出“中國古代航海上計算里程的單位是更”的觀點,之后學界對于“更”的討論逐漸增多,期間也會提及以“日”“月”“里”等計程的史實(如朱鑒秋:《海上計程單位和深度單位》,《航?!?981年第1期;周志明:《中國古代“行船更數(shù)”考》,《古代文明》2009年第2期),近年來學界對于以“潮”計程的解析(何沛東:《試析中國古代的航海計程單位“潮”》,《自然科學史研究》2018年第4期;劉義杰:《“潮程”試析》,《國家航?!?021年第27輯),使中國傳統(tǒng)航海計程方法體系及其發(fā)展進程得以完整地呈現(xiàn)出來。

??文獻關(guān)于先秦時期航?;顒拥挠涊d過于簡略,當時人們?nèi)绾斡嫵涛覀円褵o從得知。秦漢時期,計時單位“日”“月”開始被用于航海計程,如《漢書·地理志》詳述了沿兩廣海岸西行經(jīng)馬六甲海峽到達印度洋的航路,“自日南障塞、徐聞、合浦船行可五月,有都元國;又船行可四月,有邑盧沒國;又船行可二十余日,有諶離國……”六朝時期,法顯“浮海東還”,舟師在南海迷失航路,“常行時正可五十日便到廣州”,但經(jīng)七十余日卻仍不見岸(《佛國記》)。直到唐代,以“日”“月”計程依然是文獻記載的主要航海計程方法,《新唐書·地理志》記載“廣州通海夷道”,除廣州至屯門山的航程計算使用“里”以外,其余海上計程均用“日”“月”。但以“日”“月”計程存在一個不可忽視的缺陷,即由于其計量尺度過大而不能較好地適用于近岸短距航海,因此以“日”“月”計程的記載多為長距航海。

??晚至宋代,在對潮汐知識深刻理解的基礎上,沿海民眾發(fā)明了以“潮汐”計程之法。“潮”也成為一個航海計程單位,其本義是“以兩地航道沿途潮汐相繼發(fā)生的次數(shù)(或需要候潮的次數(shù))表示航程的遠近”,潮汐“自漲而落或自落而漲”為“一潮”。如淳熙《三山志》就明確指出“水路,視潮次停泊,猶驛鋪也”,并以“一潮”“二潮”直至“十五潮”這樣的潮汐累積數(shù)值來表示自迎仙港至莆門寨的航程,且在每一潮次之下均對船舶經(jīng)行的海道、停泊位置等情況進行詳細說明。宋代以后,雖然作為航海計程單位的“潮”在文獻中出現(xiàn)了諸如“潮汐”“潮水”“汐水”等多種表現(xiàn)形式,但其基本用法卻簡化為“某地若干潮到某地”或“某地到某地若干潮”,如笨港“北至海豐港水程一潮”(康熙《諸羅縣志》卷7《兵防志》)。當然,或是出于提高準確性和實用性的目的,“潮”也常同里數(shù)及風向、風力的相關(guān)描述聯(lián)合使用,如“溫州府至盤石,順風半潮,約四十里”(《溫處海防圖略》卷2);絡華山至壁下山、石衕山,“風水順便,半潮可到,風水稍逆,便用一潮”(開慶《四明續(xù)志》卷5《烽燧》)。此外,以“潮”計程在具體表述方式上還會出現(xiàn)一些變體,但內(nèi)涵并無不同,如《廣東海防匯覽》對于“??谕轮菟獭钡挠浭?,“潮一流至東水……一流至馬裊”。由于我國沿海潮汐類型多為半日潮,一晝夜大概發(fā)生兩次高潮兩次低潮,且潮汐漲落歷時基本相等,即大致將一晝夜的時間分為4等份,因此以“潮”計程所用的時間尺度較以“月”“日”計程更加精確,以“潮”計程也成為宋元時期我國東南沿海近海短距航行常用的計程方法。

??到了明代,“更”已經(jīng)被廣泛運用于航海?!案痹緸橐归g計時單位,一夜5更,在被用于航海計程時,正常情況下一晝夜為10更,一更約等于今2.4小時。對于航?;顒又兴玫摹案钡男再|(zhì),學界還存在爭議,如為計程單位、為計時單位、為航速單位等。文獻中常出現(xiàn)一日行船超過10更的記載,如“十一日并夜西南風,用子癸十二更”(《指南正法》),因而不能簡單地將其理解為計時單位;受古代造船技術(shù)的限制及風向、風速、潮流等因素的影響,即使是同一船舶在不同時段航行于同一航線的速度也難以保持一致,文獻中一更約合50里、60里甚至90里等的差異即是此種情況的顯著體現(xiàn),因此“更”為速度單位也不合理。舊時人們在船頭向海中投入木片,人向船尾“疾行”(或“行”),若與木片同時到達船尾,則為“標準更”,曰“合更”或“上更”,此時一日方可約為10更,否則為過更或不及更,需要相應減少或增加航行“更”數(shù)才能到達指定的位置,上述一日行船超10更的記載即是因過更而“兼程”的結(jié)果。由于船舶航速難以準確測算出具體數(shù)值,而行駛時間則可以通過沙漏或“以焚香幾枝”獲知,因而舟師將船舶以“標準更”的航速在一更的時間內(nèi)經(jīng)行的航程通過一更的時間內(nèi)涵表現(xiàn)出來,此時的“更”實則具備航速、航程和時間三重內(nèi)涵。以“更”計程即是將“更”的時間內(nèi)涵作為計程的基本尺度,依據(jù)船舶航行情況,適時調(diào)整行船“更”數(shù),最終以“更”數(shù)的累積值表示航程遠近,此即王在晉所謂的:“更者,每一晝夜分為十更,以焚香枝數(shù)為度,以木片投海中,人從船面行,驗風迅緩,定更多寡,可知船至某山洋界?!保ā逗7雷胍肪?)當然,“更”的時間尺度進一步縮短,其在航海計程中也更具靈活性,既可用于短距航海,亦可以分段計程的方式用于長距航海,且不受海域范圍的限制,在明清時期的航?;顒又袘米顝V泛。

??至此,一套以“月”“日”“潮”“更”為主要單位的傳統(tǒng)航海計程方法體系初步形成,此套方法體系中存在著一條以時間因素為標準的操作路徑,大致依據(jù)航行時間、航向和主要參照物來確定航線和位置,簡易且實用。從傳統(tǒng)航海計程單位的發(fā)展來看,月(一般為30日)、日、潮(約1/4日)、更(約1/10日)背后的時間尺度越發(fā)精確,可見中國古代航海計程技術(shù)的不斷進步,也反映出日益發(fā)展的航?;顒訉τ诤胶<夹g(shù)精確化需求的持續(xù)增長。

??除此之外,舊時陸地計程單位“里”也常被用于航海計程。但當時的人們大多認為“汪洋所在,杳無山影,非同內(nèi)洋有涯岸垵泊者比”(《廣東海防匯覽》卷38),遠海航行“不可道里計”就成了共識。諸如“千余里至對馬國……又渡一海,千余里至末盧國”(《三國志》卷30《烏丸鮮卑東夷傳》)等的記載,具有明顯的夸張或臆測成分,在航海實踐中并沒有太大的意義。一些文獻在以“月”“日”“潮”“更”計程之后還會說明“里”數(shù),但所載里數(shù)大多是一個約略的數(shù)值,此種記述方式可能僅僅是借用廣為人知的“里”讓人們對船舶行駛的“更”(“月”“日”“潮”)數(shù)有個大致的距離概念,如康熙《重修臺灣府志》記載臺灣府到澎湖“水程四更”后的注釋就明顯具有此種意味,曰:“水程無里鋪,舟人只以更數(shù)定遠近。一更,大約旱程五十里?!?/p>

??“月”“日”“潮”“更”作為航海計程單位出現(xiàn)在不同的歷史時期,但在中國航海計程的發(fā)展歷史中,并沒有出現(xiàn)后者依次替代前者或先進替代落后的現(xiàn)象,它們與“里”常會同時出現(xiàn)在某一段航程的記述中。而舟師對于航海計程方法的選擇和運用會考慮到不同航線、不同海域的具體情況。船舶在近岸海域航行和出入港口,容易受到潮汐漲落的影響,常用“潮”作為計程單位;而遠海航行受潮汐漲落的影響較小,且航行時間一般較長,所以需要用到“日”“月”或“更”進行計程。如萬歷《溫州府志》載“大陳山乘東北風一日可至邳山,……自大鹿半潮可至橫坎二門”,大陳島距離邳山島較遠且兩者遠離海岸,因而以“日”計程;而大鹿島距橫坎二門較近且靠近海岸,因而用“潮”計程。當然,古人認為“海不計里”的關(guān)鍵問題在于沒有合適的島礁等做參照,但在一些海島、港灣分布較多且距離適當?shù)慕逗S?,以“里”計程也可以做到相對準確,如舊時沿廟島群島至朝鮮半島的東北亞航線,分布著較多島嶼,島嶼與島嶼之間、島嶼與陸地之間的距離也相對較近,因而此條航路的航行活動多是以“里”計程,《新唐書·地理志》所載的“登州海行入高麗渤海道”即是如此,而從寧波橫穿黃海到朝鮮半島的航路因幾乎無島礁做參照則是以“日”計程為主。清人陳良弼甚至講,“有垵可泊有程可考”的“垵邊之船,亦詢及更數(shù)”是“因愚以誘愚”的糊涂之舉(《水師輯要》)。道光《廈門志》卷4附載的“臺澎海道考”“南洋海道考”“北洋海道考”,就顯示了不同航線所用計程方法的差異,廈門北到北關(guān)、南到南澳的短途近海航線,所經(jīng)港灣、島礁眾多,計程主要使用“里”和“潮”;而廈門東到臺澎、北到寧波、上海、天津的遠程或外海航線,則主要是以“更”計程。

??將航行時間用于計程并非中國古代所獨有,古代波斯、阿拉伯、印度的航海者也發(fā)明了以“法爾薩赫(Farsakh)”“扎姆(Zam)”計程的方法(陳曉珊:《鄭和下西洋前后中國航海指南的變遷》,《中原文化研究》2019年第1期),分別代表1小時和3小時的航程,但它們僅是作為單獨的航海計程單位出現(xiàn)。而中國傳統(tǒng)的航海計程方法主要由多種表示不同時間尺度的計程單位組成,并輔以陸地計程單位“里”,已經(jīng)形成一個較為成熟的技術(shù)體系,能夠滿足遠海、近岸、遠程、近程等各種航?;顒拥男枨?,不僅是千余年來中國航海技術(shù)持續(xù)發(fā)展進步的一個縮影,也充分展現(xiàn)了中國人在海洋探索活動中的非凡智慧和務實品格。

??(作者:何沛東,系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,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“中國舊方志海圖的整理與研究”的階段性成果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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編輯:左偉

責任編輯:左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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